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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命诗魂化典辞

2000-09-06 来源:中华读书报 □邓晓芒 我有话说

萧蓵父教授为海内外知名之学者。1947年毕业于武汉大学哲学系,毕业论文做的是“康德之道德形上学”。50余年的教学生涯中,主要讲授中国哲学,也讲授过西方哲学、马克思主义哲学和一般的哲学史方法论。在80年代国内的文化大讨论中,曾以“中国哲学启蒙的坎坷道路”为主题独树一帜,获得海内外的高度评价。萧先生治学,要之以周易及道家为归旨,然儒、道、佛兼通,不拘于一门一派,且或古或今,或中或西,只要是深刻的思想,几乎没有界限,看似驳杂,实乃游刃于形而上的哲思境界,以文化哲学和辩证思维一以贯之,突现出强烈的思想个性和哲人风貌。在所辑《吹沙集》(巴蜀书社1991年版)之后,又有《吹沙二集》(巴蜀书社1999年1月版)面世,正是这一哲人风貌的全面展示。

然而,除了哲思敏捷、学养渊深之外,萧先生从性情上说其实是个诗人,诗与哲在他身上达到了几乎浑然一体的化境。两部《吹沙》近百万言,书后均附有“滴水吟稿”诗词,共二百余首,时间跨度五十余年,蔚为奇观。先生的诗,明显地深受中国传统禅境诗的影响,充满灵气和妙悟。尤其是他早年(四十年代)的诗作,融哲理于意境,堪称出神入化,其中所录先生二十余岁时偕恋人(后来成为萧先生夫人)游峨眉山的组诗《峨眉纪游》凡14首,均为英汉对照。这里面有一段鲜为人知的佳话。1948年,作者因闹学潮后躲避国民党当局的追究,刚从武大毕业即潜回成都,经友人介绍,协助华西协合大学美籍教授费尔朴(DrydenL.Phelps)将陶渊明诗译成英文,而与费氏结下忘年之交。解放后,费氏回国,五十年未通音讯。90年代一个偶然的机会,友人从国外觅得《峨山香客杂咏》一册,系费氏与另一教授选译的中英对照诗集,其中除辑入唐太宗、李白、杜甫、岑参等名人游峨嵋山诗七十余首外,最后选入萧先生未刊《峨嵋纪游》全部14首。佚稿失而复得,且以这种方式找回青春时代的见证,萧先生夫妇大喜过望。时费氏已过世多年,译诗及编辑出版过程详情皆湮不可考,唯留下这本诗集代表着他对中国文化及一位中国朋友的深情厚谊。今日捧读吟诵,原诗及英译均字字珠玑,朗朗上口,一律的五言律诗,对仗工整,意境幽深,与萧先生后期诗作相比,不用一典,自然清新,道骨仙风,超尘绝世。很难想象这是一个年仅二十余岁的学生运动领袖所作。

如果说,诗人气质是萧先生的浪漫天性使然的话,那么投身于哲学则是时代带给先生的命运。先生少年时即心怀忧患,报考武大时选择了当时称之为“冷门”的哲学系,毕业时洋洋三万余言的学士论文《康德的道德形上学》旁征博引,纵横思辨,能令今天的博士生咋舌。然而即使在这时,诗性精神仍然渗透在哲学的思辨中。先生1948年所作《原美》一文便是绝好的证明。用先生的话说:“人生的历史是在事实的平原上创造着价值生活或意义生活。价值理想渗透了整个的人生历程”,这价值理想就是美。美虽生长于“事实的平原”,但却能赋予整个世界以价值和意义,“只要有一个自觉的心灵观照着这个宇宙,那里便已有一个美的世界了”。先生还把美的历程分为“形体美”、“智慧美”、“情操美”、“人格美”四个阶段,但它们并不是互相排斥而是层层涵摄的,是美的意义获得不断提高与充实的过程,“因为生命本身是创化的历程,是自我不断扩延的历程”。只有当四个层次彻底综合为和谐的统一体,达到最高的“美的美”这种庄严人格的境界,才是“人性底最充实与最光辉的实现”。显然,先生的美学思想在这里把柏格森和尼采的创造进化观念纳入到孟子所说的“充实之谓美,充实而有光辉之谓大”之中来了。在先生看来,中国文化最高的境界并不像一般人所认为的,是道德伦理,而是涵盖真、善于一体的“大美”。这既是先生对自己亦诗亦哲的个性人格的理论阐释,也是他一贯追求的理想目标。

解放后,先生致力于马克思主义哲学的钻研,在中国哲学方面,尤瞩目于与马克思主义辩证法有某种暗合的王夫之。但这一时期直到70年代末,先生的诗情几乎被人为地压抑,30年间所留诗稿,收入两部《吹沙》者总共才二十余篇,且诗味大减,似不敢吟。直到80年代,萧先生才重返诗园,再寻缪斯。这时的诗与年轻时代相比,少了几分处子的静穆,多了几重人世的沧桑,诗含玄机,多用典故,现代人若无注释,几不能解。萧先生90年代的诗更是平添了一层人生的孤独落寞,虽然超脱,却不再飘逸,艺术上直追五十年前,境界上却为之一变。的确,半个世纪的坎坷,岂是“淡泊”二字了得的?“春江花月空回首,欲向灵均续远游”(《访德杂诗·九》),“耻随渔父扬泥滓,漫向长沮问去津”(《壬申和李锦全诗》)。孤寂中的探索,使先生置自身荣辱于不顾,“寒凝大地浑忘却,吟步荒崖唤野鸥”(《琼岛行》),决不做趋时媚俗的“被保护动物”:“久蓄樊中渐失真,珠冠玉珥媚游人。可怜舞步空留影,不抵冲天唳一声”(《癸酉访齐齐哈尔养鹤园》)。其伏枥之志,可见一斑。但这一切,其实都可以看作对他早年美学思想的坚守。在1992年为纪念王船山逝世三百周年所作的《船山人格美颂》中,先生开篇便写道:“船山一生,风骨嶙峋。时代的风涛,个人的经历,传统文化的教养,学术道路的选择,都促使并激励着他始终执着于‘壁立万仞,只争一线’的理想人格美的追求。”这实在是先生自己的真实写照。故文末有“神交心悟,目击道存”、“言不能及,眉笑而已”之语。

先生早年曾有《自题吟稿》自况:

诗情慧境两参差,犹记荒江独立时。海燕孤飞翻有梦,春蚕自缚尚余丝。

堪怜丽思纵横处,难解狂歌叱咤辞。文藻江山摇落感,飞凉萝月又眠迟。

自古诗情与哲思不可能不发生矛盾,这种慨叹原是很自然的。但天下人少有像萧先生这样,将诗与思的这一矛盾化为自己追求自我的内在动力,以诗促思,于思中觅诗,而达到如此高的诗思合一境界的。我惊叹萧先生的才思过人,更钦敬先生的道德人格,因步先生《自题吟稿》韵以和之:

天公孕物各参差,岂有英雄未应时。

难改痴心生白发,已将夙愿换青丝。

星空道德寻佳句①,哲命诗魂化典辞。

春意重来山欲滴,先生莫道夕阳迟。

①康德有云:位我上者灿烂星空,道德律令在我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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